另类小说 2021-12-24
五一或十一历来是结婚的旺季,十八年前的五一并没有黄金周,但仍然不妨碍很多恋人们选择在这个日子结婚。那时候的结婚比现在要简单,特别是在中小城市里,至少不用照结婚照,新房也不用大肆装修,一般简单地粉刷一遍也就差不多了。
十八年前四月中旬的那一天,已经定下五一结婚,一连几天自己在粉刷新房的白启宏,呆坐在即将粉刷完工的空荡荡的新房地板上,茫然失措。
白启宏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几个月前的旧报纸,他本来打算用这报纸做一个帽子戴在头上,以防粉刷屋顶时白浆落下弄脏自己的头发。然而就是这张报纸,让他彻底失去了继续粉刷新房的心思,甚至开始打消他结婚的念头。
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寒冷的冬季里,在一个山村的小学校,屋顶有着厚厚积雪的破败的教室突然倒塌,一位年轻的姑娘被压在下面,永远地闭上了美丽的双眼。她是这个小小学校里唯一的老师,刚刚从师专毕业两年,她是在毕业时候主动要求到那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去教书的,她死的时候,手里还拿着粉笔,还有自制的教案。
报纸上有姑娘生前的照片,那是一幅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照片,一张青春而美丽的脸庞,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着喜悦,还有坚定而执着的眼神……
白启宏认得这张照片,不仅认得,而且他还悄悄珍藏了一张同样的照片,因为当时拍下这张照片的人正是他自己,而照片中的人,曾经,而且其实至今仍是他心中的最爱。
是一种注定吗?一切的事情,都是从这张照片之后开始的……
“再照几张,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,我要在学校多照几张做纪念,以后还可以给我的学生看看他们老师大学时代的风采。”
两年前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,站在校园里一株桃花盛开的桃树旁,映雪显得比桃花更娇艳动人,让她面前拿着相机的白启宏看得怦然心动。
“映雪,等下再照好吗?我想先跟你说个事情。”白启宏走到映雪身边,犹犹豫豫地说。
“你怎么了?”映雪发现了白启宏的不对劲。
“我……我毕业后不想当老师。”白启宏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,“你也别当了,行吗?”
“为什么?”映雪的脸上有了不解的神色,“我们不是约好了吗?这不是我们的理想吗?教书育人,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。”
“是,我们是约好了。但那不是我的理想,是你的。如果我们都能够留在市里的学校,我愿意跟你一起去教书,可是,你为什么要求到最偏远最贫困的山村去呢?而且还是教小学。那能有什么前途?又能有什么回报?”
“回报?你要什么样的回报?桃李满天下不就是回报吗?能开启最蒙昧的心灵不就是回报吗?到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不是才有真正的事业吗?怎么会没有前途?你说的前途是什么?当官还是发财?”
映雪的脸因激动而染上红晕,令身边的桃花都黯然失色。
跟映雪一起相处三年,她这样的语气和神态是白启宏再熟悉不过的,曾经也是最吸引他的。但是,白启宏总觉得理想不能当饭吃,而一个女孩有着这样狂热的理想主义,更让白启宏觉得是一个异数,照理说,女孩的考虑应该更现实一些才对。
“不是,映雪,我也不是说抛弃理想,但理想总得跟现实相结合吧?就算教书,你为什么不能留在城市里呢?”白启宏耐心地说。
映雪在这里说了我们,白启宏知道这我们中包括了他在内,映雪是以两个人的名义主动要求去那个山村小学的。
“要去你去,我是真不想到那山村里去教小学。”白启宏也有点没好气了。
“你……白启宏,你这是背叛我们当初的诺言,背叛我们的理想,也背叛我们的爱情!我一定会去那里教书的,你放弃那里,就是放弃我。”
映雪转身而去,留给无奈的白启宏一个倔强的背影。
毕业的日子转瞬即至,白启宏最终没有跟映雪去山村小学,分别之前,他把那天替映雪照的唯一一张照片送给她。接过照片,映雪忍不住哭了出来,无论她多么坚强,她毕竟还只是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。
映雪追寻理想的征程还没有开始即遭受沉重打击,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,以为是最坚定的同盟军,在最后的关头背叛了她。映雪的举动已经遭受很多不解甚至嘲讽和非议,但是因为有心爱的人相伴和支持,映雪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眼光和言论。现在,这最后的,也是最大的支持突然间失去了,映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抽空了一样,再也找不到任何依靠。
但是除了流泪,倔强的映雪一言未发,紧紧抿住的双唇仍然透露出她坚定的心意。
看着映雪流泪,白启宏的心揪成一团,他只是不想去山里当小学老师,他并不想放弃映雪。问题是,他不去山里就等于放弃映雪,映雪不能容忍白启宏的两面三刀,不会接受一个不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伴侣。
映雪那张泪水涟涟的容颜是白启宏对她最后的印象,但他当时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?其实,白启宏偷偷多洗了一张映雪的照片留了下来,他相信过两年等映雪平静一些,他一定有办法把她从山村接下来,至少能让她接受不进山的他。白启宏心想,到那一天就不再需要为今天的事情解释,一切尽在不言中了。
然而,命运的车轮会把自己带向何方,是白启宏无法预知,更无法安排的。映雪走后,白启宏还是没能逃脱当老师的安排,更没能留在市里,一气之下,他放弃了分配的工作,干起了个体户。白启宏要挣钱,他相信挣了钱之后,就可以去接映雪下山,或者,让她接受自己。
命运再一次捉弄了白启宏,那个年代最火的倒卖服装的生意,在白启宏手里却玩不转,虽然看着别人都做得热火朝天,似乎人人都赚了钱,但是白启宏却在一年间将借来的五万块本钱亏空殆尽,在那个时候,那是一笔巨款!更让白启宏难过的是,一年间他发给映雪的数十封信件如石沉大海,毫无回音。被生意弄得焦头烂额的白启宏没有时间去一趟映雪所在的山村,生意的失败也使他觉得没有颜面去见映雪,那些日子里,白启宏的心情糟到了极点,他觉得命运和映雪一起在惩罚他的背叛。
一个同做服装生意的姑娘帮白启宏还清借款之后,白启宏接受了她,虽然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,甚至还能感觉她也未必爱自己,白启宏并不太清楚姑娘为何选择自己。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?姑娘想结婚,白启宏是一个不错的选择。而白启宏呢?他什么都无所谓了,如果不是跟映雪在一起,那么跟谁又有何关系呢?何况他欠了姑娘很大的人情,何况这姑娘并不讨厌。……
“可是,你最终还是没跟那姑娘结婚,对吧?”
张一鸣环顾着白老师这徒有四壁的陋室猜测道。
白老师点点头,“映雪更严厉地惩罚了我,在我即将和别人结婚的时候,映雪将自己的死讯以冥冥之中的方式传递给了我。我想,她是要我背上一辈子的愧疚,她用自己的生命在惩罚我。”
“可是,你这样又对不起另一位姑娘了,我是说准备跟你结婚的那位。”
“是啊。都到了那个时候,突然说不结婚了,她的生气可想而知。但是,就算对不起,也是最后一次了。我已经决定来坳里小学再不出去,把一切的恩怨情仇,都留在山外面。留在她心中的伤痕总会被时间抚平的,其实,我们之间并没有称之为爱的东西,我们打算在一起,那只是在错误的环境下,错误的时间里所做的一个错误的决定,事前纠正总比事后弥补要好。是不是?”
是吗?不是吗?张一鸣没有回答,作为一个外人,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这件事情。就让一切留在当事人的心中,让他们自己去慢慢回味吧。
“这位映雪老师就埋在后山?”张一鸣问。
白老师点头。“我明天去看看她,行吗?”
“当然行。”白老师笑笑,“这么多年,你是第一个去看她的外人。”
第二天,张一鸣到了映雪老师的墓上。墓地周围被修整得非常整洁,显然白老师经常来打理。但是,在这肃杀的冬季,枯草连天的山坡上,一座孤零零的坟茔,仍是显得有些凄凉。看着这情景,张一鸣的心中不禁有些莫名的酸楚起来。
也许,该在山花烂漫的春天前来,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样,待坟前开满鲜花,开满映雪老师曾经多么渴望的美丽!看着那漫山遍野的芳菲,映雪老师还会觉得孤单吗?
坟前的墓碑上,镶嵌的正是那张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照片,碑上的红字镌刻着“爱妻梅映雪之墓”落款正是白老师,白启宏。
原来映雪老师姓梅,张一鸣心中一叹,这本该是一朵傲立寒冬,笑映风雪的坚强的梅花,却在寒冬里,在风雪的压迫下凋零了。
“不必难过,她的生命从此永远停留在了盛开的季节,未尝不是一种安慰。”
白老师盯着墓碑上的照片,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意,张一鸣突然发现,黝黑的白老师的鬓角,已经染上如霜的华发。
是啊,只有生者,才经历着年华的老去,而美丽的死者,将永远美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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